密勒日巴尊者传
● 张澄基 译 ●
序
据我所知,除释迦文佛外,西藏密勒日巴大师(1052—1135)在古今中外佛教史中,恐算是第一人了。他的生平像一首动人心弦可歌可泣的史诗,他的诗歌是至精至要,千古不朽的教言。
在修持上,他的造诣可谓独步古今,比起其他许多佛教的圣哲来总觉有过之无不及。他说的法是人人能懂的,直接了当的。一般传记中的佛教圣哲们不是某某佛的化身,就是某某菩萨的示现,密勒日巴却痛快了当的说:“我是一个薄地凡夫,此生此世因刻苦修行而得成就。”因此他所说的话和所做的事,总带着极浓厚的“人情味”,使人感到亲切生动。
密勒日巴尊者可说是西藏“实践佛法”的代表。“实践佛法”是对着那些讲玄学的“哲理佛法”与“缠小足”式的“烦琐佛法”而言的。佛教最初原是重实践的,后来才渐渐的趋向理论化与形式化了。这种现像似乎是很普通的,一切宗教史中都有这种演变;这也许是所谓“成、住、坏、空”的必然趋势。因而在每一时代中都有新生命、新血液来做继往开来的工作。
此种新活力非恁空生成,却是要复活原来教法中的生命和心髓,配合时代的需要综合产生的。此宗教的心髓亦惟有从创教人的言行及初期的教法中去搜求,才能得到正确的答案。密勒日巴所修的宗派和法要是所谓“无上密宗”,但他的作风和精神处处显示出原始佛教中的朴实,艰苦,与实践。他的言行和那 摇铃打鼓眩人眼目的密宗行者全不相同。许多地方都有点像似禅宗的行者。他的诗歌中处处说般若,谈心性,读来全似禅宗的口吻!
密勒日巴尊者与六祖慧能有甚多相似处,他们二人的传承弟子中,得到殊胜成就的也远驾其他宗派以上。他俩都少谈理论,注重实修。说法平直,易为一般众生所吸收与了解,所谓普被三根者是也。
密勒日巴尊者最令人钦佩的地方,便是终生不建庙宇,不集僧众,做了一个洒脱自在的游方行者。密勒的成就与教法,在某些方面似较慧能还要“周到”一些。慧能的禅宗只阐扬法身而鲜及“报”“化”。禅宗虽亦讲大机大用,但总嫌不具体,不够味儿。西藏密宗在报化的机用上,也许有更多的方便。但话得说回来,这也许是西藏密宗的“难处”。禅宗不谈报化,直趋法身,也正是它独特的超胜处!
密勒日巴尊者对佛法最伟大而不共的贡献,是以自己的生平来说明大、小、密三乘的不可分离性。若无小乘的出离和大乘的“发心”为基础,密宗的妙法无非是空中楼阁。他现身说法,以实例来说明如何同时实践并成就三乘教法。这种贡献,在佛教史上确是空前的,独特的!
我们生在二十世纪这样一个热恼的世界里,读了密勒的传记和诗歌,使我们有一种清凉,滋润和安慰的感觉。能效法他固然最好,不能效法也至少能获得“随喜”和“净信”的益处!
密勒大师傅已译成世界各国文字,足见其文学价值之高。中文译本有“木讷记”和另一种译本,但都残缺不全,也不是由原文直译的。我这个译文也只是原文的“百份之九十”。第一篇赞扬密勒功德的藏文颂词,因嫌其太噜嗦八股,所以省略了。
正文前的开场白和朝山僧的密勒大师赞,是我个人所撰,与藏文的原本无关,这是要向读者声明的。
我曾花了多年的时间将藏文的密勒大师歌集(Mila Grubum)全部译成了英文,已经在美国出版,本想将歌集再译成中文后连同这本传记,详加考证及注解后再一并出版;可是这样一来,要迟很多时间,所以决定将这本传记提前出版,使中国的读者可多一个修行的榜样,启发善缘,亦不失为有助于宏扬佛法,愿以这点功德,回向中国佛教的复兴与光大。
张澄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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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勒日巴尊者传
张澄基 译
在喜马拉雅雪山近西藏雅鲁藏布江上游处,有一所小小的村落。村民以农牧为生,过着简单淳朴的生活,快乐无忧。他们一生中最重要的事,除了务农游牧之外,就是崇奉佛法和恣情歌舞了。
这儿,人人都会唱歌,人人都会祈祷。无论在牧场上,在农田里,或在佛寺中,随时都能听见那高昂悲朗的歌声。因为在这一块广阔的自由天地中,人和大地自然已经融成一片。他们没有甚么可顾忌的,也没有甚么可约束的了。□与之所至,就在一望无涯的大草原上,放声高歌;在高高的雪山顶上,引吭长啸;在潺潺的流水旁边,低回沉吟了。
密勒日巴尊者传
一个秋天的晚上,牧童们已从山上放牛归来;女人们都喂完了小牛,挤完了牛奶;男人们已经把马群赶上了山。大家都做完了一天的工作,都高高兴兴的来参加晚间的集会。
在村庄的尽头处,有一片大草原,苍郁雄劲的古松,像座屏风似的沿着草坪的东边整齐地排列着。松树下一堆熊熊的烈火正旺炽地燃烧着,温暖了每一个围火与会的人。歌声,笑声,和孩子们兴奋的喊叫声混杂着,充溢了草坪的每个角落。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从村中慢步的走向前来,他的身旁跟着一位来自异乡的朝山僧,渐渐地走近了那正在欢笑喧嚷的人群。老者的来临,给草坪上带来了一阵肃静。
老人走到众人中间,向大家说道:“今晚的庆祝会,恰巧是八月十日莲师节。我们村上,来了一位善歌的远方朝山僧,我特地请他来参加我们的晚会,为我们唱一些他的家乡歌曲,想来你们都很欢喜听吧!”
“好!好!欢迎!欢迎!”大家都拍手赞成。于是那位朝山僧放下了他手里拿着的书,向大众合掌致敬,然后就站在古树下,火堆之旁,高声歌唱起来:
“浪涛云海,在广阔的高原上,飞奔浩荡;”
飞絮般的白云,在万里雪山的怀抱里,
缭绕飞扬;
这是人间的净土,佛国西藏!
我听见密勒的诗歌,在牧场上;
我听见密勒的诗歌,在道路傍;
我听见密勒的诗歌,在巍巍的佛寺里;
我听见密勒的诗歌,响澈了那高耸的山岗!
尊者的苦行,令我痛哭;
尊者的遭遇,令我心伤;
尊者的幽默,令我微笑;
尊者的成就,令我向住。
你的胸襟,如恒沙法界的广大!
你的境界,如华严大海的汪洋!
你的训示,如慈母叮咛的悲切;
你的诗词,是圆满佛陀,圣者的歌唱!
哦!你是万千众生的依怙!
尘沙世界无比的法王!”
朝山僧雄壮沉郁的歌喉,优雅的词韵,启发了每一个人的幽思,扣声着每一个人的心弦。半响,人们方由沉醉中复苏过来,一致求朝山僧再唱一曲。
但是这位僧人,向大家望了一望,严肃的说道:“这是密勒日巴尊者的后学所作的一个歌赞罢了,密勒日巴尊者,他老人家自己的歌词和传记,才是真正的伟大。尊者的诗歌,虽然在西藏到处流传,但尊者一生的事迹,恐怕你们都还不清楚吧!我想把尊者的传记念一遍给你们听,这比再唱一个歌要有意义得多;一面也可为今晚的盛会助兴,同时也可以答谢各位施主的盛意。这部“至尊密勒传”是由一个无姓名来历但即有神迹的似癫非癫的人所写作,人们称他为“西藏疯行者”,他毕生只写了这部著作。”边说,一边就坐下来,拿起他的书,藉着熊熊的火光,对着寂静无哗的听众,郎声诵读:
敬礼至尊密勒日巴。
如是我闻(“如是我闻”句以前皆为译者所撰,此句以上方为原文。),一时至尊密勒日巴喜笑金刚(“喜笑金刚”为密勒日巴尊者之法名。),在鸭隆地方的中腹崖窟中,宣讲大乘妙法。法会中有他的大弟子匿琼巴,寂光惹巴,雁总惹巴,佛护日巴等登地以上的菩萨,和来赛办,仙多玛等女弟子,以及许许多多的男女施主信士;此外还有长寿王空行母,以及证得虹光成就的许多空行母(“空行母”—梵文 Dakini,藏文译为Mkhai hGro-ma(空行女)原指女性修无上密宗而得成就者,后来此名词应用渐广,凡是女性密宗行者,皆可称为空行母。空行母在密宗中占极重要的地位,诠表智慧为一切诸佛之母,亦表事业,为一切诸佛护法及承办事业。)和瑜珈行者。
在那日前一天晚上,惹琼巴做了一个梦,在梦中他似乎到了乌金空行净土(乌金—是莲花生大师的“西方”净土,但此处却有“东方”的不动如来说法(见下段)。)。那是一个多宝琉璃筑成的大城,城内全是穿着美丽的天衣,佩着璎珞的人们和珠宝严饰的男女空行。他们虽都向惹琼巴微笑颔首,但却无一人与他说话。忽然一个穿红色衣服的女郎亲热地向他招呼道:“师弟,你甚么时候来的?欢迎!欢迎!”惹琼巴举目一看,原来是从前在尼泊尔第布巴上师处一同学法的巴热玛。
“你来得真巧,不动如来(不动如来—为五方佛中之东方佛。)现在正在此说法,如果你愿意听讲,我可以替你去向佛请求。”
惹琼巴兴奋的说道:“我多年以来就想朝见不动如来,今天能够听他亲自说法,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请你务必替我请求一下。”巴热玛请惹琼巴吃了一席丰美的酒筵。他俩就一起往法会走来。那是一所宏大壮丽的宫殿。
不动如来坐在中央的的宝座上,相好庄严,非人类所能想像。法会中听法的神人大众,如大海一样的无量无边。惹琼巴从未见过这样广大殊胜的法会,他看见这种景象,心中真是说不出的快乐和兴奋。巴热玛对惹琼巴说道:“师弟!请你等一等,让我先去替你向世尊请求吧!”过了一会儿,不动如来慈悲地望着惹琼巴微笑——惹琼巴知道已经得到了许可,就向如来顶礼,在会中坐下来听法。
那天,不动如来讲的是过去诸佛菩萨的事业和传记,都是些动人心弦可歌可泣的故事。最后,不动如来又宣讲谛落巴,那若马,和马尔巴三位上师的生平事迹,惹琼巴从未听过如此详尽与动人的讲述。
要散会的时候,不动如来对大家说道:“一切传记中最稀有最伟大和最动人的,要算是密勒日巴的传记,明天你们再来听我继续讲吧!”
惹琼巴听见几个人私自在谈论:“如果还有比这些传记更稀有更伟大的话,那真是不可思议了!”另一个人说道:“今天我们听的这些佛菩萨的传记,他们都是多生多劫以来集资修行的结果;可是密勒日巴却在一生一世中成就了与这些佛菩萨相等的功德,所以更为希有啊!”又有一个人说:“像这样希有的传记,如果埋没了,岂不可惜?如果不为众生的利益来请求世尊讲说,岂不是我们做弟子的罪过吗?所以我们一定要恳切祈祷,请求上师如来讲说尊者的传记才是!”
“尊者密勒日巴现在在什么地方啊?”那第一个人问。“密勒尊者吗?他不在现喜净土(现喜净土——藏文mNgon.aGh为东方不动佛之净土。),就在常寂光土(常寂光土——藏文Hog.min 原意“非下”指普贤王如来之不思议报身净土,严格讲,此为一密乘名词,但其所指及含义与常寂光土极相似,故引用之。)吧。”另一个人说。
惹琼巴听了心中想道:“尊者现在明明是在西藏,为什么说在常寂光土呢?但无论如何,他们这些话分明是对我说的,我应该向尊者请求讲说尊者的自传才对。”正想到这儿,热巴玛亲热地拉着他的手轻轻的摇着说道:“师弟,你懂得了吗”这时,惹琼巴心中更为明白,却猛然由梦中惊醒了。那时天已快亮,惹琼巴心里十分欢喜,想道:“到乌金刹土去听不动如来说法,虽为可贵,但是与上师在一起,乃更为可贵,更为希有。这次,到乌金刹土去听法,是上师加持的力量。
那里的人说尊者在常寂光土或现喜净土,我们却以为尊者是在西藏。其实,上师的身,口,意,与十方诸佛等无差别,功德事业,不可思议。我一向以为尊者只在西藏,与我们没有什么不同,一样的过着人的生活;那里知道尊者早已成佛,法身遍满宇宙,报化身变化更是不可思议。我们自己的业障深重,所以见圣人亦如见凡人,真是诬蔑了圣者!昨晚的梦,不是一个寻常的梦,是巴热玛和其他空行叫我向尊者请法的暗示,我一定要向上师请求!”想到这里,心中生起了无比的信心,就合掌当胸,至诚的祈求上师。
忽然间,光明一现,乌金刹土的庄严景象又呈现在目前。几个美丽绝顶,衣饰华丽的空行母,鲜明耀目的走到惹琼巴的面前。其中一个空行母说道:“明天要讲密勒日巴传了,我们一同去听吧!”“请法的人是那一个呢?”又一个空行母问。
另一个空行母一面睇视向惹琼巴微笑示意,一面说道:“那当然是尊者的大弟子啦!”
其他几个空行母也都向惹琼巴凝睇微笑,她们都说:
“请求尊者说自传,是自利利他的事。我们不但十分想听尊者的传记,同时也要帮着祈求尊者,请他垂赐慈悲讲述给我们听;以后我们还要守护宏扬这个经传,利益未来的有情!”说完她们便消逝不见了。
惹琼巴再醒来时,天已大亮。他想:“这明明是长寿王空行母鼓励我去向尊者请求的表示啊!”因此这天惹琼巴便欣喜地来到至尊密勒日巴上师的面前,参加法会,于顶礼问安完毕后,跪在尊者的前面,合掌当胸,向尊者请求道:
“上师老人家啊!过去无量诸佛,为度众生的原故,示现十二种事业,以种种不可思议的方便广度众生,。他们的希有的传记,流传于世,令一切有情蒙益,佛法增盛。现在的谛落巴,那诺巴,马尔巴等具大成就的上师,也都自说传记,广利有情,使徒众们都能成就无上佛道。现在也请上师您老人家慈悲,为我们徒众及未来有情,讲一讲您的身世和一生经过的事迹吧。”
密勒日巴尊者听了,安祥地说道:
“惹琼巴,我的事情你已经知道得很多了;但你既然问我,我就回答你。
“我的祖系是琼波,宗性是觉赛,我最初习黑业,后来行白业(‘黑业’既恶业或恶的行为,‘白业’即善业或善的行为。),现在,白业黑业都不做了;一切有为的作业已尽,将来什么事也不做了。这些事情,如果详细说来,有许多是要令人痛哭的,也有许多是令人欢笑的。说来话太长,可以不必讲了吧!让我这个老头子闲散地休息休息。”
“上师!”惹琼巴跪在地上不起来,继续恳请:
“您老人家最初怎样精进的修善法,怎样的求佛法,又怎样修行,才达到现在‘法性尽地’(法性尽地——是一种密宗术语,指修行了之最高最后的境界,已达到穷尽法性的究极地步,故云‘法性尽地’。)的境界而澈证实相?
请您详细的为我们说一说。您的祖系琼波,宗姓觉赛,但是您的姓却为什么会变成密勒呢?您为什么先做恶业,后来又修善法?
那些令人可哭可笑的种种事迹,都请您告诉我们。这不仅是我一个人的请求,所有金刚兄弟(‘金刚兄弟’就是同坛灌顶的师兄弟,即金刚乘的同道。)和施主们也都渴望一听,请您慈悲吧!”“你们既然这样请求,我也没有什么可秘密的,我就对你们讲吧!”
尊者微笑着慢慢地说:
“我的祖宗琼波族,世居卫地北方的大草原。祖父叫觉赛,是一个红教喇嘛(红教喇嘛——即旧教——宁马派——之喇嘛,创教人为莲花生大师。)的儿子,他是得到本尊加持的真言行者,具有真言咒术的大威力。有一年,他到后藏去朝山,行到藏地北方的郡波洗地方时,恰巧该地患鬼瘟。因为他的真言威力极大,平灭了许多鬼瘟,信仰的人越来越多,当地的人就要求觉赛喇嘛长住在他们那里。他于是就住了下来,最后竟在那里落籍了。
“又一年,该地来了一个大力鬼到处作怪害人。有一家人,平素是最不信仰觉赛喇嘛的;这个大力鬼就在这一家□妖作怪,牛马死的死,跑跑的,人也个个害病,白日见鬼,种种不祥的怪事,天天出现。无论请什么医生来治病,病都好不了。
请什么喇嘛来降妖,不但妖降不住,作法的反都被这个大力鬼弄得狼狈不堪。最后在毫无办法的时候,有一个朋友就对那家人说道:
“‘唉!你们还是去找一找觉赛喇嘛罢!别人是不中用的!’
“那家人就说:‘只要能把疮治好,狗油也只得用了!唉!好罢,就去请他来罢。’
“于是就派人去请觉赛喇嘛来。
“觉赛喇嘛还没有走到这家人的帐蓬时,远远的就看见大力鬼了。大力鬼一见觉赛,拔腿就跑,觉赛喇嘛,神威顿发,高声叫道:
“‘大力鬼我琼多波觉赛专门喝鬼魔的血,抽鬼怪的筋,有本事站住,不要跑!’
说着向大力鬼飞奔赶来。大力鬼一见,赫得混身颤抖,大声叫道:‘可怕啊!可怕!密勒!密勒!’(密勒为西藏文的译音,意思是看见巨人时畏惧的表情。)
“觉赛跑到大力鬼面前,大力鬼缩作一团,动也不敢动,颤巍巍的说道:
“‘喇嘛啊!你所去的地方,我没有敢去啊!这个地方,您从不来,所以我才敢来的,请您饶命!’
“觉赛喇嘛就命大力鬼发誓从此不再害人。大力鬼只得对觉赛喇嘛起誓。喇嘛就把他放了。
“以后这个大力鬼附在另一个人身上说道:“‘密勒!密勒!这个人好历害哟!我一辈子都没有这样的害怕过,好历害啊!密勒!’
“因此,觉赛喇嘛的名气就更大了,大家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密勒喇嘛,以为虔诚信仰的意思。渐渐的密勒就变成为他这一家的宗姓了。密勒喇嘛的称号,就这样的出了名。
“琼波觉赛的独子有两个儿子,长子叫密勒多顿生给,生给又有一个独子,叫做金刚狮子。
“却说金刚狮子,生性极好赌博,尤其喜欢掷骰子。他赌术极精,每掷必赢。
“有一年,一个流浪江湖的大骗子,来到郡波洗这地方。他的赌术精绝,以赌博为生,赢了很钱。听说金刚狮子爱赌博,便约他掷骰子。
“第一天,那赌徒为了要试探金刚狮子的技巧,只是下了小小的赌注,而且故意输给金刚狮子。第二天,这骗子施展身手,很轻易的就将金刚狮子的赌注赢了。金刚狮子从未如此惨败过,心里非常不服,就约那骗子再赌,对骗子说:‘明天我一定要赢回我所输的本钱!你敢和我再赌吗?’
“‘当然!’骗子毫不在乎地回答。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骗子不知是故意,还是运气不好,接连三日,都输给了金刚狮子。
“于是骗子向金刚狮子提出了最后决定性的挑战:
“‘金刚狮子!这些日子我天天输,明天我想我们双方均将全部财产,牛马,田地,羊毛,财物及衣服首饰等都用来作赌注,请村人做证,签立合同,作一次最后的较量,输赢都不许反悔,不知你是否同意和我见一个最后的高下?’
“金刚狮子毫不犹豫地就同意了。
“第二天,村中的人验证了双方的赌注,围视着他们,他们俩紧张地掷着骰子。终局时,金刚狮子输得一无所有。
“在这种情形之下,金刚狮子只得离开家乡族人到外面去流浪了。他的父亲多顿生给就带了他来到芒地贡通间的嘉俄泽地方,在那里落了籍。多顿生给精咒术,能降妖,又善治病,他就藉以谋生,收入颇为不错。金刚狮子也从此改邪归正,断绝赌博的恶习,一心一意的做生意。冬天,把羊毛运到南方去卖;夏天,到北方大牧场上去买牛羊;此外又来往于贡通及芒地之间,经营一些小本生意。辛劳的结果,居然又积聚了许多资产。
“金刚狮子后来与当地一个美丽的女孩结了婚,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密勒蒋采。(密勒蒋采即密勒日巴尊者的父亲。)
“这时多顿生给已经很老,因病去世了。金刚狮子多年的辛劳,逐渐富有起来。他用大量的金钱换得一块三角形的肥美沃田,并且因为那块地是三角形的,就命名为俄马三角田。此外他还在近处买了一幢大房子。
“密勒蒋采到了二十岁的时候,与白庄严母结了婚(白庄严母即密勒日巴尊者的母亲。)。白庄严母是当地一位富豪的女儿,聪敏能干。一家人就在富裕美满的环境下,过着快乐的日子。
“过了些时光,他们在俄马三角田的旁边,又造了一幢三层楼的大房子,房侧又建有一大库房及厨房。正像这块三角形的田因形得名一般,由于这房子有四根大柱子和八支大梁,便称它为‘四柱八梁屋’。
“这时,密勒多顿生给的亲戚们,在家乡听说金刚狮子在嘉俄泽非常富有,非常幸运,于是密勒蒋采的堂兄雍重蒋采和他的妹妹琼察巴正也都迁居到嘉俄泽来了。
“密勒蒋采对于自己的亲戚,非常爱护,谒力的帮助他们;借给他们钱,教他们怎样做生意。没有多少时候,他们也变得富有了。
“光阴过得很快,过了几年,白庄严母怀了孕。这时密勒蒋采却正从南方办了大批货物,到北方草原大牧场上做买卖去了。
“这年秋天八月二十五(水龙年——一○五二A.D.——八月二十五日)吉日,我的母亲——白庄严母,生下了我。母亲立刻差人送信给父亲密勒蒋采,信上说:
“‘余已生一男儿,汝应速归,为渠取名并准备欢宴亲朋,秋收日期亦近,盼汝立回。’
“送信人很快地就把信送到了。同时送方人又详细地把新生小孩和家中的情形陈述一番,催促我父亲早日回去替我取名字和庆祝。父亲心中异常喜悦,笑着说道:‘好极了!好极了!小孩的名字已经取好,我们密勒一家,一代总是只生一个儿子的,我听见生了个男孩,真是高兴极了,就叫他做闻喜吧!’
“于是,父亲就匆忙地结束了买卖赶回家来,替我取名闻喜。日后我长大了,喜欢唱歌,听过我唱歌的人,无人不爱我的声音,所以大家都说:‘闻喜,听见了就高兴,这个名字取得真是恰到好处啊!’
“我四岁的那一年,母亲又生了一个妹妹。母亲先前说过,如果是个男孩,就取名为贡莫,如如果是女孩就叫琵达。因为生的是女孩,所以就取名为琵达。我还记得,妹妹和我小的时候,穿的都是最好的绸缎;头发上总是满带着珠宝的饰物;家中出入的人,都是有钱有势的;佣人也是一大群。
“这时嘉俄泽的乡人私自常说:‘这些远方来的流浪汉,现在这样阔气,外面的马牛,田宅,里面的粮食财宝,吃不完,穿不尽,真是走运啊!’大家对我们都羡慕而又妒忌。可是,好景不常,这样美满的生活过得不久,父亲密勒蒋采就去世了。”
惹琼巴又问道:
“上师!您的父亲去世以后,您是不是受过很大的痛苦?听说您的遭遇的最困苦的,您能够讲给我们听吗?”
密勒日巴微笑的说道:
“好,我给你们讲吧!
“我七岁的时候,父亲生了重病,医生们都束手无策,算命的也说父亲的病是没希望了;亲友们都知道父亲已是沉痾难起。父亲自己也知道病势垂危,就决定在未去世前对我们母子三人和家产作个处理。
“父亲将伯父,姑母,远近的亲友,以及我们的邻居们都请来齐聚在家中,将他预先准备好的遗嘱在大众面前宣读一遍。
“遗嘱中详细说明,全部的财产都应由长子继承。
念完了遗嘱之后,父亲慢慢的说道:‘这一次我的病是没有好的希望了。我的儿女年纪都小,只有麻烦伯父姑母和亲戚朋友们来照料。我虽不是巨富,但也还有一笔相当厚的家财。在我的牧场上,牛、羊、,马三种牲口都有;田地中主要的就是这一块俄马三角田,其他的小田多得不胜枚举;楼下的马厩里,有牛,有羊,有驴子;楼上有家俱,有金银做的古玩;有珠宝,还有松耳石;有丝绸的衣服,还有五谷杂粮的仓库。总之,我的产业很是充裕,无须仰给他人。在我死后,应以我财产一部份来安置我的后事。其余的全部财产,要请各位在场的人,特别是伯父姑母,帮助白庄严母他们母子三人照料一下。等到闻喜成人,娶妻的时候,就请把订妥了的结合姑娘迎娶过来。结婚的费用应该和我们的身份相称。那了那个时候,我的财产是应该由闻喜承管。他们母子三人的生活,请伯父姑母加意照拂,请各位关心,不要使他们母子三人受苦;我死了以后,也是要从棺材缝里来看他们的!’
“说完之后,他就撇下我们去了。”
“我们把父亲埋葬以后,大家商量,都一致决定,所有财产完全归母亲掌管;可是伯父和姑母都坚决的对母亲说:“你虽是至亲,但是我们比你还亲些,我们决不愿你们母子吃苦,所以要依遗嘱全部财产由我们来管!”我的舅舅和结赛的父亲虽然说了许多应该由母亲掌管的理由,但是他们断然不听。
于是男孩子的财产就归伯父管,女孩子的财产就归姑母管,其他的财产,伯父姑母一人分了一半。
“他们又对我们母子三人说:‘从现在起,我们要好好的照料你们!’这句话说完了以后,我们母子三人的财产,就全部瓦解了。”
“于是,在酷署的时候,伯父要我们耕田;严冬的时候,姑母要我们织羊毛;吃的是狗吃的东西;作的是牛马的事;穿的衣服褴褛不堪;系的腰带是用草绳子一根一根接起来的。从早到晚,一点空闲都没有;过度的工作使手脚都破裂了,血液从皮肤的裂口淌出来……。衣服穿不暖;食物吃不饱;皮肤的颜色都转成了灰白,人也瘦得只剩一副骨头架子和一层皮。
我记得从前我的头发辫子上有黄金和松耳石的炼圈,后来松耳石等装饰品渐渐没有了,只剩下了一条灰黑色的绳子。最后满头都是虱子,虱子蛋在乱蓬蓬的头发丛里长了窝!看见我们母子的人,都痛骂伯父姑母的刻薄。伯父姑母脸皮厚得像牛皮一样,全无羞耻之心,更不把这些讽刺挂在心上。
所以我的母亲就叫姑母作折母道登(鬼母老虎),不叫琼察巴正了。鬼母老虎这名字后来流行在村人的口中。那个时候,村人都纷纷的说:“抢了别人的产业,还要把原来的主人当做看门狗,天下真有这种不平的事啊!”
“当我父亲在世的时候,无论有钱无钱的人,都跑到我们家来谄媚交往。现在伯父和姑母有钱了,生活得像王侯一样,他们这些人都到伯父姑母那儿去了。甚至还有许多人批评我的母亲说:“常言说,上好之毛料,细毛始能做;丈夫有钱时,其妻方灵巧。这句话真说得不错!你看!起先白庄严母的丈夫在世的时候,她真是一个慷慨好施的女人,现在她没有了依靠,就变得这样的穷酸。”
“西藏有句俗语说:‘人倒一次霉,十方传是非。’我们的境况不好,运数坎坷,人们对我们的同情,不但不增加,却相反地越来越淡薄,闲话和嘲笑也越来越多了。
“为了怜悯我的不幸,有时,结赛的父母送给我一点衣裳和鞋子穿,还很亲热的安慰我说:‘闻喜!你要知道,世界上的财产不是长住不变的,世间的财物都像朝露一般的无常,你不要悲伤你没有钱,你的祖父起先不也是个穷光蛋吗?将来你也可以挣钱发财的!’
“我心里十分感激他们。”
“我的母亲有一块赔嫁的田,叫做铁波钱琼,这个田的名字虽然不大好听,倒是一块很好的耕地,收获很不错。这块田由我的大舅舅耕种,每年把收的谷子存下来生利,多年来本利积聚了不少。艰苦的岁月一天一天的过去。到了我十五岁那一年,母亲就将那块地卖去一半,加上谷子生的利息,就用这笔钱买了许多的肉,许多的青棵作□巴,许多的黑麦子作酒。母亲这番举动,很使村中的人诧异,于是大家都私自揣测:“恐怕是白庄严母要正式请客讨回家产了吗!”母亲和舅舅把一切都准备就绪后,就在自己的家中,四柱八□的大客厅里,把从各处借来的垫子,一排排的在客厅里铺起来;请伯父姑母作主客,招待亲戚朋友,左邻右舍,特别是那些在父亲临终嘱咐时曾经到场的人,都请了来。母亲将最好的肉和菜放在伯父姑母的座前,所有其他客人的面前都满陈着丰富的食物,每人面前一大碗酒,那真是一个盛大的宴会!
“各位:今天我备了一点薄酒菲菜请各位来,只是表示我的一点小意思。”客人们坐定了下来,母亲就从大众中站起来郑重的说:
“今天虽然是我小孩子的生日,其实也不过是个名义,我想向大家说几句话:先夫密勒蒋采去世留遗嘱的时候,各位老人家们和伯父姑母都在座,都知道得很清楚,现在我想请在座的各位再听一遍这个遗嘱。”
“于是舅舅站起来,当众把父亲的遗嘱大声地读了一遍,所有的客人都不发一语。”
“母亲紧接着又说:”
“现在闻喜已成人,到了娶亲的年纪了,遵照他父亲密勒蒋采的遗嘱,现在该用合我们身份的礼,将结赛姑娘迎娶过来;闻喜也应依嘱承管我们的家产。至于刚才读过的遗嘱,各位当初在密勒蒋采危殆时都是亲见耳聆的,不必我再重复。今天就请伯父和姑母把代为保管的财产交还给我们。这么多年来,承伯父姑母及各位亲友们的照顾,我们衷心十分感谢!”
“□!你们还有财产!”伯父姑母一致同声的大喝:“你们的财产在那里?”
“平常,伯父和姑母无论甚么事意见总是不一致的,但是,在吞吃别人财物的时候,却联合起来了。他们一致地说:”
“□!你们还有财产?你们的财产在那里?密勒蒋采年轻的时候,借了我们很多的田地,金子,松耳石,马,牛,和羊!他既然死了,这些东西当然应该还给我们。你们的财产就是连一星星的金子,一把的麦子,一两的酥油,一件破衣裳,一条老牲口,都没看见!哼!现在还要来说这种梦话!你们这个遗嘱是谁替你们写的啊?我们把你们母子养活到如今都已经很够了!俗语说得好,恩将仇报的就是你们这些东西!”
“说着气吼吼的,牙齿咬得嘎嘎地直响,从座位上一下就跳了起来,把脚用力地向地上一蹬,大声地叫道:”
“喂!你们懂了没有?这个房子是我们的,你们赶快滚出去!”
“一面说一面就拿马鞭子来打我的母亲,用衣袖子来摔我和妹妹琵达。母亲痛绝在地,大声的哭叫:
“密勒蒋采啊!你看见我们母子三人没有?你说你会从棺材缝里爬出来看的,现在你看见了没有哇?”
“我跟妹妹与母亲扭在一处,三人哭得死去活来。大舅舅看见伯父有很多人助威,所以也只得敛声藏怒。有一些客人们说:“唉!他们母子真可怜啊!”并且为我们的不幸伤心地流下泪来,可是只能悄消地叹息而已。”
“伯父和姑母的恶气还未发泄干净,索性老羞成怒,恶狠狠地朝我们母子三人狂狺咒骂:
“哼!你们要我们还财产吗?不错,财产是你们的,就是不愿还你们,你们有甚么方法取回去?我们高兴用来喝酒请客,也不干你们的事!”伯父和姑母粗野鄙夷地讥笑着我们:
“有本事就多找些人来打一仗,把产业抢回去!没本事找人的话吗,那就去念咒好了!”
“说完了,就带着他的朋友们掉头不顾的走了。”
“极度的悲伤使可怜的母亲啜泣不止。四柱八□的大厅中,凄凉地剩下了我们母子三人和一些同情我们的亲友,结赛姑娘和他的父兄好心地劝慰我们;大家愿意送一些东西来救济我们的贫穷。舅舅则主张叫我去学习一种手艺,母亲和妹妹可以帮助他种田;他更坚决地要我们做一点事情出来给伯父姑母们看—密勒菜采的家人并不是懦弱无能,轻易可侮的。
“母亲抑止住了无限的哀痛,拭干了眼泪,悲愤坚决地说道:
“我既然无力取回自己的财产,绝不能靠他人的施给来养活自己的儿子,现在就算伯父和姑母会交还给我们一部份财产,我也决不会要;但闻喜是无论如何,定要学一种手艺的。我们母女两个人,在未报答伯父姑母的厚赐以前,便是为人家当丫头当佣人都是心甘情愿的!我们要做给他们看!”
“母亲又对舅舅说:”
“我们愿意替你种田!”
“大家见母亲的意志坚决,没有甚么其他的话可说,就依着母亲的意思办了。”
“在宁察的无上广地方,有一位专修八龙法的红教喇嘛(红教喇嘛—红教为西藏最早期的佛教,藏文宁玛巴原应译作旧教,喇嘛都穿红服,所以俗称红教,实不恰当,今随俗用之,旧教之创教人为莲花生大士。),很受当地村民信仰,法事很是忙碌。母亲叫我去依止这位红教喇嘛学习。临行离家的时候,还有两三个亲戚来送我。在这一段时期内,结赛的父母常常叫结赛送些吃的东西,烧的柴和油等到我读书的地方来。当母亲和妹妹找不着工作的时候,舅舅也供给我们一点食物;他为了不使母亲去讨饭,到处想法子替母亲找点工作。在他能力所及之内,对我们母子三人尽了最大的力量。妹妹有时替人跑跑腿,打打鼓,有时替人打扫厂房做点杂工,想尽方法求衣食。但是吃得还是很苦,穿得还是褴褛不堪,除了悲哀之外,毫无快乐。”
密勒日巴尊者说到这里的时候,听法的人都感伤流泪,生起厌世之心;满座听法的弟子都静静地沉□在唏嘘哀泣的声中。
惹琼巴说:“尊者!您老人家说起先做黑业,那是怎么回事?”
密勒日巴说道:“起先做黑业,就是用杀人的咒术和降雹术来造了极大的恶业。”
“尊者!”惹琼巴又问:“您为甚么要修练咒术呢?”
密勒日巴回答说:
“当我在无上广地方修学的时候,一天,嘉俄泽平原上的村民要开一个同乐会,请我的师傅为主客。师傅就带我一齐去。村人们准备了极丰富的筵席,并且用上好的美酒来招待师傅。啊!那天他们的美酒可真是多呢!大家都尽情地欢饮,我也忘其所以的狂饮了个痛快,到后来,肚子喝得涨涨地,头也晕沉沉地,醉做一团。”
“师傅看我已经醉了,便叫我拿了供养的东西先回庙去。我醉意熏熏然,身上懒洋洋地,心中快乐无忧地沿着山上的斜坡小路,一路东倒西歪,拖着软绵绵的两腿,蹒跚地向着庙子走去。
路上我忽然想起宴会中唱歌的人来了,他们唱得非常动听,想着想着,自己的喉咙也就痒起来了,情不自禁地自己也唱了起来:
“我的歌喉,在乡人中原负有一点儿名气,这天有了酒意,兴致又好,声音也特别宏亮;同时歌调也好,心神飞扬在虚空,两腿飘然似飞的,且走且跳,且舞且唱,不知不觉走到回家的路上了。一直等到了家门口,我还在手舞足蹈地唱着。
那时候我的母亲正在炒麦子,听见这个声音非常的诧异,自言自语的说道:“这个唱歌人的声音,好像是我的儿子的声音呀!但是世界上再没有比我们母子更苦的人了,我的儿子不会有心情这样快活的唱吧!”母亲又诧异又怀疑,心里不相信,就跑到窗口来看了一看。一看真的是我,气得浑身发抖,立刻把右手拿的火钳往地下一扔,左手拿的炒麦子的棒铲往地上一丢;也不管麦子烧焦了。
右手拿起一根棍子,左手抓了一把灶前的灰,连走带跳从楼梯上跑了下来,跑到门外,把左手那把灰望我脸上一洒,拿起棍子就在我的头上乱打,大声喊叫道:
“密勒蒋采爸爸哟!你看看你的这个儿子啊!你的后代绝了种了!你看看我们母子的命呀!”
“哭着叫着,气极昏倒在地上。这时候,妹妹琵达也从屋里赶出来,一面哭,一面说道:
“哥哥!你好好的想想吧!你看看母亲成了甚么样子啊!”
“我在这样一阵突然紧张的暴风雨之下,迷迷糊糊的;听见妹妹的话,才清醒明白过来。
一阵羞愧和悲愤,使我的内心深深的痛疚,泪珠止不住地流着。妹妹和我一面哭,一面握着母亲的手,摇着母亲的身体,呼唤母亲。半晌,母亲才□□醒过来。她用两只含泪的眼睛望着我说:
“儿呀!世界上还有比我们母子更悲惨的人吗?你还有心肠这样快活的唱歌吗?你只要把你的母亲—这个老婆子看一看,你哭都哭不出来了啊!”
“说完又嚎啕大哭起来,妹妹和我又随母亲一起悲痛地大声哭泣。后来,我抑住了悲痛,毅然地对母亲说。
“母亲,请多不要再这样伤心了,你的话真是一点不错,我现在下了决心:母亲如有心愿,不论要我做甚么,我一定要做到!”
“我要你报复那些可恶的上穿毛丝曷下跨肥马的仇人!我们势孤力弱,唯一的报仇方法,只有藉诛法和咒术。我要你去将诛法,咒术,降雹法,彻底的学精,然后回来,用咒术把伯父姑母和苛待我们的邻人连九族一概杀尽!这是我的唯一心愿,你能做到吗?”
“我一定办到,请母亲即刻替我准备旅费和上师的供养!”我毅然决然的说。
“于是母亲就把铁波钱琼这块田土又卖了一半,将这钱买了一颗名贵的‘巨星光’大松耳石。后来又买了一匹叫‘无鞍之狮’的白马,加上一桶染料,和一驼牛皮,以便后来供养上师和做我的旅费之用。我就在贡达享的若供错旅店里住了几天,等候可同行的伴侣。”
“不久,从上俄日地方来了五个都是要到卫藏去学法和咒术的好青年。我非常的高兴得到这样难得的机会,就向他们建议结伴同行;他们也很愿意多有一个同伴,就决定和我同行。
“我将他们请到下贡通地方,在家中住了几天。母亲热忱的款待他们,临别以前,母亲对他们说:
“各位,我的这个闻喜,是个年轻不晓事的孩子,自己不知求上进,请各位时常鼓励他,要他好好的把咒术学会,回来时我一定要好好的酬答各位的!”
“他们都答应随时照拂我,并请母亲放心。”
“于是我们就动身了,染料和行李都放在马上,松耳石则藏在身边。母亲送了我们很远的一段路,沿路给我们喝酒饯别,又再三叮嘱那些朋友们好好的照料我。后来又特别把我独自叫到一旁,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别离的滋味充塞在我们母子的心头,窒息了我们的呼吸,我们默默无言地相对着,千语万言想要在这一刹那间说出来,却反不知说那一椿的是。费了很大的劲,母亲终于打破了这难忍的静默:
“儿啊!你要好好的想一想我们母子的遭遇啊!无论如何你得要咒一咒这个村子啊!你的同伴们学咒术的目的是与我们不同的,他们从是想靠着咒术养活自己!可是,你得要好好的精进啊!儿呀!你要是不能咒倒这个村子就回来了,你的母亲就要死在你面前的啊!”
“我激动地向母亲发誓说道:”
“母亲,我要是学不成功,我是决不回来的!请您放心好了!”
“我被母亲紧握着的手慢慢抽了出来,回到同伴一起,就向母亲告别了。但是我心里还是舍不得母亲,向前走几步,又回头看看,走几步,又回头看看,眼泪扑□□的只往下流。母亲也好像舍不得我,一直到看不清我的时候,还是朝我去的这方向凝视,我很想跑回去再看看母亲。这时在我心灵深处,直觉仿佛已告诉我,这是我们母子最后一次的离别,从此以后,我将再见不到母亲了!”
“母亲一直等到看不见我的背影以后,方才哭着回家去。这几天村上的人们都知道白庄严母的儿子去学咒术去了。”
“我们向卫藏的大路上出发,到了藏州雍地方的雅古太,我把染料和马卖给当地的财主,换了黄金,带在身上。过了藏布江转向卫地前进。到了托烘的汝古那地方,遇见很多卫地的和尚,我向他们打听询问,卫地有甚么精通咒术、诛法和降雹法的人。有一个和尚对我说,在波通地方有一位喇嘛名叫雍同多甲,他是得了咒术诛法成就的真言行者。于是我们就启程向波通走去。
到了波通,朝礼了雍同多甲喇嘛。同行的五个学生,每人献给了这位师傅一份供养。我把金子,松耳石,和所有的一切东西都供养他,并且跪着对他说:
“不但是这些金子,松耳石,这一切物质都供养给上师,连我的身,口,意所有的一切,也都供养给您。师傅啊!我的邻人和亲戚作了极残暴对不起我家的事情,我要用咒术来诛罚他们,请您老人家把最好的咒术传给我吧!同时我在这儿学法期间的衣食等,也要依靠您老人家赐给我!
“喇嘛听了我的话之后,笑了一笑,说道:
“我要慢慢的看你所说的是不是真话!”
“上师并没有教我们最深奥的咒术,只教了一两个恶咒,和一些口诀和修法。这一点法就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才傅授完。授完了这些咒法,我的同学们都准备回去了,喇嘛每人赏给了一件卫地出产的羊毛衣。可是我却没有自信,心中暗忖,如果拿这种咒术来报仇,恐怕不会有甚效力吧,拿着这个没用的咒术回去,母亲一定会自杀的。想了想,就决定还不回去。我的同伴们向我说道:“闻喜!你不回去吗?”
“我说:‘我何尝不想回去呢?只是咒术没有学到手,不好意思回去。’”
“他们五个人都说:‘这些口诀也就非常的深奥啦!喇嘛自己也说比这更高深的口诀再也没有了哩!我们都自信回到家乡以后,名誉地位是不成问题的啦!不过你若是愿意再住下去,我们也不反对,听你自己的意思吧!’”
“于是他们五人就到上师面前礼拜告别,动身回家了。我也把上师所赐的衣服穿着,送了他们半天的路程。在返回上师家中的路上,沿路捡拾牛粪,捡了一大兜,在上师一块最好的田上,施了肥料。那时,上师正在卧房里,由窗口中看见了我,他就对另外一位弟子说:
“‘到我这里来学法的弟子很多,但没有像这个闻喜那么好的,以后恐怕再也没有像他这样好的徒弟了吧!今天早上他未曾到我这里来告辞,是表示他还要回来的。他初来的时候就对我说,他的亲戚和邻居对不起他家,请我传他咒术去报仇。
他又说:把身,口,意都供养给我;倒真是一个直心肠的人。如果他说的话全是真的,那么,不传他咒术未免太可怜了。’
“这位同学就把上师的话告诉了我,我心中很欢喜,知道还有别的咒术可以传我,就欢喜的跑到上师面前来。上师说:
“‘闻喜!你不回去,是甚么道理’?”
“我把上师赐给我的衣服脱下来,又供养给他,顶礼师足,说道:
“‘师傅老人家啊!我的伯父姑母和邻居,作了很对不起我们母子三人的事!他们以不正当的手段,占据了我们的资产,给了我们种种的痛苦。我们没有报仇的力量,所以母亲叫我来学咒术;假如我的咒术不精就回家乡去,我母亲说过,她一定会在我面前自杀的!所以我不能回去。请师傅可怜我,传给我最殊胜的咒术吗!”
“说着,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喇嘛就问我说:”
“‘你的亲戚和乡人怎样欺侮了你们呢?’”
“我便将父亲密勒蒋采去世以后伯父姑母怎样侵占遗产及虐待我们的经过,一面哭着一面说,详细地叙述了一遍。上师听了,也忍不住流下泪来。上师说:
“‘假如你所说的话是真的,他们实在太不应该了。至于求我咒术的人,从各处来的都有;从哦日三洲来的供养百千的黄金和翠玉;从卫藏来的供养百千的(丝曷)绒,酥油和青棵;从多、康、贡三处来的供养顶好的茶和绸缎;从恰、他、孔、三处来的供养成千的马、牛、羊群。但是,以身口意来供养的却只有你一人!可是,我不能就传授你咒术。好吧!我如今先派一个人去调查你的话是不是真的!”
“在我们的同学中,有一个飞毛腿,跑得比马还要快,站起来像巨像一般高大。上师就派他到我的家乡去调查。过了没有几天,他就回来了,对上师说:‘师傅老人家!闻喜所说的话一点也不假,请你传他一个最好的咒术吧!’
“上师对我说:”
“‘闻喜!起先我如传你咒术,怕你这个憨头憨脑的人会后悔;现在既然知道一切都非虚构,我当将咒术传授给你。我有两个秘法:一个是‘杀法哼’,一个是‘毁法呸’;有一位叫古容巴功德海的喇嘛,住在藏州西隙村,他精通医药,并且擅咒术。他也有一个秘咒,名降雹法,我们彼此传授了独有的秘法以后,就成为莫逆之交。因此,凡是到我这里来学咒术的人,我都送到他那里去;他也将向他求咒术的人送到我这儿来。今番你也不能例外,就让我的大儿子陪你一同去吧!’
“师傅为我准备了食物,又给我带了卫州的细毡,毛呢;还给我一些用来供养古容巴师傅的礼品。我们将这些东西都装载在马背上,就向藏州出发。”
“到了西隙村,会见了古容巴喇嘛,我将带来的礼品悉数供奉了给他,然后又将我的悲惨遭遇和所以要求诛法的理由细细的叙述了一遍,恳求喇嘛传授我咒法。喇嘛说:
“‘雍同多甲喇嘛与我是生死至交,他送你们来一定是有理由的,我自应传授你秘密诛法。不过,你们第一步必须在山下人们所看不见的地方先修筑一个练法堂。’
“我俩就在山脚下一处僻静的地方,筑成了一个简陋的练法堂。用一块跟牛一样大的石头房子遮蔽起来。”
“上师就在这练法堂内,传授了我咒术的秘密口诀。”
“我在堂内修了七天法,喇嘛就对我说:‘从前的时候,这
法修七天就够了;你现在也只要修七天就够了!’”
“但是我说我所要诛咒的地方很远,请让我再修七天吧!到了第十四天的晚上,上师又来对我说:‘今天晚上,在曼陀罗(法坛)的旁边,当有诛法成果的表现。’”
“果然,当然晚上,护誓三昧耶神(三昧耶神—梵文,三昧耶含多义,此处为誓语及‘不越’之意,指密教的护法神。)手里提着五十五个人头和心胆来对我说:
“‘你们叫我办的事就是这个吧!’”
“第二天早上,喇嘛又来问我:‘护法神对我说,该杀的人,还有两个,还要不要杀呢?’”
“我心满意足地说:
“‘让他们留在世上作见证,看看自己的报应,请饶恕了他们吧!’”
“因为这样,才把伯父和姑母留了下来没有诛死。最后,我们又修法供养护誓三味耶神,送赞护誓三昧耶神回去,散法解坛。
“那时,在嘉俄泽我的家乡中,咒术灵验的表征是些甚么呢?原炎那天正是伯父的大儿子娶媳妇,请了很多的客人到家中吃喜酒。那些从前帮着伯父姑母欺侮我们的三十多个人都一起到了伯父家里来贺喜。另外还有一群同情我们的人们亦在被请之列,正徐徐地向伯父家走来,大家还在议论伯父姑母的不是。有的说:“俗语说:客人变主,主人变狗。这话真是不错;这些可恶的人真是不要脸,霸占了闻喜的家产还要虐待他母子;闻喜去学咒了,如果他的咒术不来,三宝的报应早晚也是要来的啊!”
“那时候伯父全家和姑母都忙着款待客人,来贺喜的人们都兴高林烈地饮着酒。”一个从前在我家做过工而那时又在伯父处做事的丫头,下楼梯去背水;走到楼下,看到满地的大蝎子,大蛇和大螃蟹在乱挤乱动。大蝎子用他们的巨钳夹住屋柱,要把柱子掀倒。她惊怕极了,尖声大叫着跑出门去。
“那天楼下拴满了客人的马匹,其中一匹雄马想欺侮一匹雌马,其余的雄马不服气,大闹了起来,雌马就狠狠的要踢雄马,可是不知怎地,一脚却把柱子给踢倒了。说时迟,那时快,整个房子哗喇喇一声响就倒下来了,到处都听见一片哭叫的声音。伯父的儿子,新娘,和那三十多个人,一起都压死了。满地只见倒塌了的房屋,堆上浮着一片灰尘;断木破瓦之下,压着一群死尸。”
这时我妹妹琵达正在附近张望,看见了这情形,马上飞跑回家去,急急忙忙的对母亲说:
“‘妈呀!妈呀!你看啊?伯父的家倒了,死了好多人啊!’”
“母亲不大相信,心里却是一阵暗喜,连忙跑出去看。看见伯父的家,只剩下一片瓦砾,漫天都是水蒙水蒙的灰尘。母亲又惊又喜,慌忙从她褴褛的衣服上随便撕下了一块布条来,急急地系在一条长棍子上面;一面摇晃这面破布旗子,一面飞跑出去,大声喊叫道:□ “‘大家看啦!天啦!喇嘛啦!三宝呀!请受供养呀!喂!街坊邻居们啊!告诉你们啊!密勒蒋采不是有了儿子吗?我白庄严母穿破衣裳,吃坏东西,供给我儿子学咒术,目的没有达到吗?各位看啊!伯父和姑母说:‘人多就打一仗,人少就去放咒术’。各位看,现在怎么样?现在闻喜只放了一点小小的咒术,却比打一场大仗还利害。
你们看啊!上面的人,中间的财宝,和下面的牲口啊!我活到今天没有死,能够看见我的儿子演这一出戏,我白庄严母真高兴死了啊!哈!哈!哈!哈!我一辈子也没有这样快活过!各位看啊!各位看啊!’
“她把旗子一面摇,一面晃,一面喊叫,一面跑,真是快活极了。伯父姑母和全村的人都听见了,其中就有人说:“‘这个女人讲的话恐怕是真的啊!’
“另外一个人说:‘真倒是像真的,只是说得太过火了一点!’
“人们听说我用咒术死了这么多人,大家都集合起来说:
“‘这个婆娘,闹出这样大的事来,还要快活得到处喊叫,我们非把她心肝的血挤出来不可’!
“有个老头子连忙劝阻道:“‘就是把那个女人杀了,又有什么用处呢?这样不过叫他的儿子更恨我们,再多咒死我们几个人而已。我们先要想法子把闻喜杀了,再来杀这个婆娘,就没有问题了!’
“这样才算没有杀我的母亲。可是伯父听了以后就说:“‘我的儿子也死了,姑娘也死了,我也跟她拼了,不要活了!’
“说着,就要跑出来杀我的母亲。大家赶快把他拦住说:
“‘都是因为你,才闹出这件事来;现在闻喜还活着,如果你现在把白庄严母杀死,闻喜再放咒术,我们都活不了。如果你不听我们的话,我们就先把你杀了!’
“这样才把伯父劝阻下来。”村人大家便商量怎样派人来杀我。我的舅舅就到母亲这里来说:
“‘昨天你所说的话和所作的事,使得村人大家都想把你和你的儿子弄死,有什么防备没有啊?唉!放一次咒术也就够了啊!何必再引起公愤!”
这样劝了又劝,母亲就说:
“‘唉!你还不了解我们吗?这些事情我也明明知道,我是报复那些夺我们财产的人,才种下这个恶种子的啊!这个冤仇用尺子量都量不清的哟!’
“别的话一句也不说,只是哭泣。舅舅叹了一口气说:
“‘你的话当然也是对的,可是,恐怕杀你的人快来了,你还是把大门关起来吧!’
“母亲就把门好好关牢,在屋里想来想去,非常不安。我们从前的那个女佣,因为可怜我母亲,就偷偷的跑过来对母亲说:
“‘他们现在倒不想害你,他们想害少爷,您赶快告诉他,让他小心一点才好!’
“母亲听了她的话之后,暂时放下心来。
“母亲把剩下来的铁波钱琼田又卖了一半,一共卖了七两黄金。想把这笔钱送给我,却不便叫任何村中的人送来。最后,正想自己送来的时候,恰巧有个卫地的瑜珈行者到尼泊尔去朝山,来到我们村上,托钵化缘。母亲把他的来历详详细细的问白了,觉得他很适合作送信的使者;于是母亲就对他说:
“‘师傅!请你在这儿小住五六天;我的小孩子现在卫藏地方学法,我想写一封信给他,要请师傅帮帮忙给他带去。’
“那位瑜珈行者答应了,母亲就好好的招待他住了几天。
“当天晚上,母亲点了一个灯,跪在神前发愿说:‘我的心愿如能实现,这个长明灯就不熄灭;若是我的心愿不能如愿,请立刻熄掉;祈请闻喜的祖先,护法神,以此示我。’这样发愿以后,灯点了一昼夜都没有熄,因此母亲相信所谋一定可以如愿成就。于是第二天她就对那个朝山的行者说道:
“‘师傅,朝山人的衣服和鞋子都是很要紧的,你的衣服让我好好的来补补,我另外再送你一双鞋底吧!’
“说完就给了他一块又长又大作鞋底的皮子,把身上那又旧又破的衣裳取下来,用布把破处补好。在衣裳的背心当中,把七片黄金,隐藏在内,用一尺见方的黑布片缝上,在黑布片当中用白色的粗线,织忆了六个小星,再用布遮住了这些小星,却不让行者知道。此外又送了那个行者很多的礼物,在信封上盖了一个印,方把信交给行者,请他带去。
“这时母亲心里暗想‘现在这些村中的人们,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要想个方法来吓他们一吓。’就对琵达妹妹说:‘昨天那个行者,带来了你哥哥的一封信。’琵达就四处去告诉大家,让大家知道我有信带回家。母亲仿效我的口气写了一封假信,信上说:
“‘母亲大人膝下敬禀者:诛咒见效,儿心大快。若村人尚有对母亲及琵妹无礼者,请即将其姓名家族示知,以便放咒。儿以咒术,取人性命,易如反掌,诛其九族,灭其根苗,犹探囊取物耳。若村人尽皆不良,请大人及琵妹移居此处。儿初离乡里,自无分文,今则资财盈库,享用不尽矣,祈释慈注,儿闻喜拜上。’
“又盖了一个假印,先把信给那些与伯父姑母相好的人看,随后就把信放在舅父的地方。这样一来,他们便改变了计划不敢再想杀害我们;也因为这封信的力量,村人们要求伯父把俄马三角田也交还给母亲了。
“再说那位朝山的行者,听说我住在西端溪,就到西端溪来找我。把母亲妹妹和乡中的情形,详详细细的向我讲述一遍;又把母亲的信交给我。我把信拿到没有人的地方,拆开来看,信上写道:
“‘闻儿知悉:母亲甚健,不必挂念。汝母有儿如是,亦可以无憾矣;汝父密勒蒋采纵在黄泉,亦可以含笑无恨矣。儿放咒之结束,压死仇家三十五人。近闻村人将密派刺客,谋杀儿,然后再杀汝母,故必须随时警惕。渠等既仍持报复之心,自不能轻恕,应施以九壁层之降雹,毁其稼禾,则汝母愿足矣。若学费已尽,可在北向之山,黑云深处,六星放光之下,有吾家亲戚七户,可向彼等索取。儿若不知彼等亲戚之住处,及山村在何处,于此行者身上求之即得。此山村中,只行者一人居住,不必他求也。母伯庄严手字。”
“我看了信以后,不明白信中的意思,想起家乡,想起了母亲。信中所说的山村和亲戚也都不知道,需要的学费供养也拿不到,不禁眼泪汪汪的流下来。哭了一阵,把泪眼拭干,走去向行者说:
“‘听说你知道我的亲戚所住的山村,请你告诉我好吗?’
“行者说:‘我就听说喜马拉雅山下的贡得抗有你的亲戚!’我问他道:‘你还知道别的地方吗?请问你的家乡是那儿呀?’行者说:‘此外的山村,我知道的很多,但是你的亲戚住在那儿,我却不知道;我是卫地的人!’我说:“那么,请你等一等,我马上就来!’
“我就把信拿给上师看,把经过的情形详细的说了一次。上师就说:‘你的母亲嗔心不小啊!杀了这么许多人还不够,还要降雹!’接着又问道:‘你的亲戚在北方什么地方呀?’我回答说:‘我以前从来没有听说北方有什么亲戚,但是信中明明是这么说的;我问那个朝山的行者,他也说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那时,师母智慧空也行在一起,看了信之后,说道:‘你把那个行者喊进来!’师母就烧了一盆大火,请行者进去烤火喝酒。师母指天画地,东说西说,顺便就从行者的背后,把他的大衣脱下来,披在自己的身上说:‘穿着这样破旧的衣服去朝山,福气一定会来的。’说着,东走西走就走到楼上去了。师母在破衣的当中,取出了黄金之后,照样补好,仍旧把衣服还人行者,招待他吃饭,留他住宿。
“师母对我说道:‘闻喜!闻喜!到上师那儿来啊!’我与师母一同到了上师面前,师母就给了我黄金七两。我很惊异的问道:‘这黄金从那里来的呀?’师母就说:‘你的母亲真聪明啊!在行者的身上把这七两黄金藏得这样好!信上所说的,北向的山村,就是太阳照不到的地方,行者衣裳的里层,不是太阳照不到吗?黑云就是用黑布缝着的意思;六个星放光,就是用白线缝了六处的意思;底下的七家亲戚,就是有七两黄金的意思;若找不到的话,要知这个山村里只有行者住在里面,用不着找别人;这就是说黄金在瑜珈行者的身上,用不着找别的人了!’上师仰天哈哈大笑,一面说:‘人们都说你们这些女人聪明,这话真不错!’
“我给行者一钱金子,行者行真是快活极了。我随后供养了师母七钱金子,供养上师三两金子。又对上师说:
“‘我的母亲还要我降雹,请上师傅给我一个最秘密的降雹法吧!’
“上师说道:‘你要学降雹法,却是要到雍同多甲上人那里去求!’
于是上师就写了信和带了些土产的东西着我又到波通去了。拜见了上师以后,供养了三两黄金,又把信和土产也一并供养了,详细的陈述求学降雹法的原委。上师问道:‘咒术成功了吗?’咒术成功了,杀地三十五个人;我又接到母亲的信叫我降雹,所以要请上师传给我!’上师说道:‘好!满你的心愿吧!’我把降雹法传给我。我又在练法堂处修了七天。在第七天的时候,由对山的石隙问出了一团黑云,电光闪闪,雷声轰轰,满天大风暴要降临的样子。我知道我的本领已能指挥降雹了。
“上师来问我:‘你现在能够降雹了,可是不知道你们家乡的麦子熟了没有,长得有多高了?’我想了一想说道:‘大概还只有可以藏斑鸠那样高!’
“于是又过了十几天,上师又来问,我说:‘大概有小芦草那样高了!’上师说:‘嗯,还稍为早一点!’
“又过了些时,上师又问,我说:‘现在是正要长穗的时候了!’上师说:‘那么,你应该去降雹了!’就派从前曾到我家乡去调查过的同学送我一起去。我们都装着行脚僧的模样出发。
“那一年,家乡的麦子长得异常的丰盛,许多老人家都说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好收成。村人约定不准各自任意收割,要在大家庆祝以后,才同时动手。我等到再隔一两天村人就要开始割麦子的时候,在村前溪水的上流处,结了一个法坛,预备了咒术用的种种材料,开始作法,晚诵咒语。那时空中,万里无云。我大呼一声护法神之名,陈述村人虐待我家的事实,捶胸拍衣,大声的哭叫起来。
“真是不可思议!空中忽然起了一团黑云,一层卷一层,瞬刻间变成一大堆的浓云,电光闪闪,电声隆隆,一霎时,大冰雹纷纷降下下;下了一陈又一阵,把村人眼看着要收割的麦子打得一粒不剩。山上又冲出一股洪水,把麦子也一起冲走了。村人看见麦子随洪水流去,都放声嚎啕大哭。最后,空中起了一阵风暴,我们两个人身上觉得冷簌簌的,就跑到北边的山洞里,生起火来取暖。那时,村中的人,为着庆祝丰年摆酒晏而准备肉食,派了一伙人出来打猎。
这些打猎的人,恰巧经过崖洞的前面,有一个人说道: “‘哼!再没有比闻喜把这个村子害得更惨的人了。以前杀了那么多人还不甘心,现在又把这样好的麦子弄得一粒都不剩了!要是把他捉到了,我要把他的血挤干,活生生的把他的胆挖出来,都还不能消我的恨。’
“当中就听见有一个老头子说:‘嘘!嘘!不要声张!低声点说话!你看那个崖洞里在冒烟,是谁在里头啊!’一个年青的人说:‘那准是闻喜!那个混蛋没有看见我们,我们赶快招集人来杀死他,不然他要把这个村子都害得精光了!’一面说一面大家急急地都跑回去了。
”
“我的同伴看见下面有人走过来,知道大概已经有人发现我们在这里了,就对我说:‘你先回去吧,我装着你的样子,跟他们玩一玩!’我们就约好,四天后晚上,在滇目的客舍中相会。当然□!我知道他多力好勇,所以也就很放心地让他一人留在那里。
“那时我很想会会母亲,但又怕村人会害我,所以只得离开家乡,绕道往宁哦去了。不幸在路上让一只野狗咬了我几口,腿上到处是伤,一路走一路跛,结果不能够如期到达客店。
“我的同学到底干了些什么事呢?那天我走了以后,村中就集合了大队人马来杀我,他就奋然鼓足勇气,向人马群中冲了过去,冲得人和马纷纷两边倒。当他冲过去之后,村人又一齐集合追赶过来。村人追得急,他就跑得快些;追得慢,他又从从容容的走得慢些;村人丢石头过来,他就丢掷更大的石头过去,他大声的叫道:□ “‘谁要敢打我,我就不客气用咒术诛死他!我杀死了那么多的人,你们还不怕吗?
今年这样好的收成,弄得一粒麦子都看不见了,你们还不够吗?今后你们要是不好好的待我母亲和妹妹,老子就在村中的进口处放下鬼池,出口处放下魔咒,让你们这些活着未死的人,九族都要一起死完!不把这个村庄化为灰烬,决不甘休!你们不怕吗?’
“村人听完他的话都是吓得混身发抖,大家你望我,我望你,一个推一个,几哩咕鲁的说:‘你说!你说!’说着,却一个个都悄悄的溜回去了。
“他倒比我先到滇目。到了客店之后,就问老板,有没有这样这样的一个行脚僧到你们这个店里来呀?老板想了想说:‘来是没有来,可是你所说的那个行脚僧,现在好像正在那里举行宴会的村子里面,像是受了些伤似的。你大概没有带碗吧?我可以借一个给你。’说着就借了一个碗底灰色而形状像阎王面孔的碗给我的同学。他就拿着碗到村上的宴会来行乞。
他在宴会中找到了我,走近来坐在我的身旁说:‘你昨天怎么没有来呢?’我说:‘前几天,我在路上去要饭的时候,让野狗咬了几口,所以走不动,现在才好了一点,大概不要紧了!’于是我们两人就一同回波通。拜见了上师以后,上师对我说道:‘你们俩作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我俩觉得奇怪,向上师说:‘在我俩回来之前,是谁告诉你老人家的呢?’上师说:‘护法神等将士,在十五月圆的时候回来告诉我的,这一次是我差遣他去的。’说完,大家都觉得很高兴。”
那时候尊者密勒日巴,对听法的弟子说完上面的故事之后,就对弟子们说道:“我就是这样为了报仇而作黑业的!”
惹琼巴问道:“上师,你说过先作黑业,后作白业,白业只有正法,尊者!您是以甚么因缘得遇正法的呢?”
密勒尊者说:
“我渐渐对于放咒和降雹的罪恶,起了后悔之心。要想修正法的心念,一天比一天的强烈起来。常常白天不想吃饭,夜晚睡不着觉;走时想坐,坐时想走;对所犯的罪恶,十分后悔,因此厌世之心,常常涌上心头,但是又不敢说想修正法的话,总是在想:‘上师这里,有没有修正法的机会呢?怎样办才好呢?’
“正在这样不断苦想的时候,遇到下面这件事:原来上师有个很好的檀越(檀越——就是施主)。他的家产富足,对上师的信心很好,恭敬承事上师不遗余力。不知怎地忽然得了重病,盼上师为他加持祈祷,请上师到他家里去。
“过了三天,上师青白色的脸上,带着苦笑回来了。我就问上师说:‘师傅!你的脸色为甚么这样难看啊?为甚么老是这样苦笑呢?’
“上师说道:‘世间的一切都是无常,昨天晚上,我那个最好的最有信心的施主死了。因此,唉!我对这个世界就起了悲哀之心哟!我这个老头子从青年时代到现在白了头的暮年一直在做咒术,诛法,降雹三种作业。你这个弟子虽然是年轻,和我一样,也犯了咒术和降雹的大罪恶,这笔帐将来恐怕也是要算在我头上的!’
“我心中出了疑问,便问上师说:‘我们所杀的那些有情,上师难道不能够使他们生兜率天(兜率天——为弥勒菩萨所居之净土,西藏修弥勒净土的人颇多。)或解脱吗?’上师说:‘有情的自性就是法性,在理趣上,原有这样可以令他们生兜率天和解脱道的说法,这种仪轨修法我也知道,但是这些不过只是解说文句,事实上真正能够使他们得救获解脱的,一个都没有。从现在起,我要修习对自他二利都有实效的正法,你来教导我的徒众好了,以后我要引导你到兜率天及解脱道去。或者,你去修正法,做我生兜率天与解脱道的引导者,你求正法所需要的东西,我都供给你。’
“啊!当时我听了,心里多么高兴啊!我日夕渴望着的事竟要实现了,连忙对上师说:‘我愿意去修正法!’上师说:‘你的年纪轻,精进心与信念也强,那么就请你一心一意的去修正法罢!’
“上师就忙着替我准备行装,把宁哦出产的毛布与藏片装在一匹马上,连马一起送了给我。告诉我:在察绒那地方,有一个雍登喇嘛尊者,这位老人家,通达正法大圆满(大圆满——红教所传的无上心地法门。)教授,是一位得了成就的上人;你到他那里去修习正法好了。我拜别上师和师母,来到察绒那,看见了雍登上人的太太和几个徒弟,他们对我说:‘这就是雍登喇嘛的本庙,但是上人现在却在宁拓惹弄的分庙里,不在此地。’我对他们说:‘我是雍同多甲喇嘛派来的,请你们派一个人领我去见上人。’又把来历详详细细的说明了,上人的太太就派了一个喇嘛领我去。到了宁拓惹弄,拜见了上人,我把毛布和藏片一起献上说:‘我是从上方来的,是一个罪大恶极的人,请您慈悲,传我一个今生解脱轮回的法门。’
“上人说道:‘我的成就大法;根,本性殊胜;道,获得殊胜;果,使用殊胜,昼思维,昼成就;夜思维,夜成就;根基好的,有宿因善根的人,无思维的必要,闻法即解脱。我就把这个法传给你吧!’于是上师就为我灌顶(灌顶——密乘传法,即为灌顶。),又授了我给了我口诀。那时我暗想:从前我修咒术的时候,只修了十四天就有了效应,降雹法只修了七天就得了成就。现在上师傅给我比咒术和降雹还要容易的法,昼思维,昼成就;夜思维,夜成就,有宿善者闻法即成佛,无思维的必要,我能够遇此大法,自然也是有善根的人,因此生起我慢,全不思维修习,人与法相离。
“这样过了几天以后,一天,上人来看我,对我说道:‘你说你是上方来的大罪人,这话真不错,我的法,也稍为夸大了一点,我不能引导你,你现在立刻到罗白来克的扎绒地方,去依止印度大行者那诺巴的亲传弟子,至尊译经大师——马尔巴尊者。他是新派密宗的行者,得了三种无分别的大成就者;他与你前生有缘,你去好了!’
“我听见译经王马尔巴译师的名字,心里就说不出的欢喜,全身的汗毛直竖,眼泪如潮水般的涌出,生起了无量的欢喜虔诚和无比的信心。
“我带着旅行的食量与上师的介绍书信,就动身上路。一路上老是想,恨不得马上会见上师才好。
“在我要行抵扎绒的前一天晚上,马尔巴上师梦见大善巧者那诺巴上师降临灌顶,那诺巴尊者给了马尔巴上师一个五股琉璃金刚杵,在杵的尖端上,略微沾有一些尘垢;另外又给了一个盛满了甘露的金瓶子,说道:‘你拿这个瓶子里面的水来洗净金刚杵上的尘垢;把金刚杵高悬在大幢之上,上令诸佛欢喜,下令众生获益,这样就能成就自他二种事业。’言毕逝去。马尔巴上师就依照尊者的话,用瓶中的甘露洗净金刚杵,把金刚杵放在大幢之上,金刚杵忽然大放光明,普照三千大千世界。光明照在六道众生的身上,消除了所有的痛苦和悲哀。众生快乐踊跃,向马尔巴上师和大幢顶礼;恒河沙数无量诸佛都向着这个大幢开光(开光——就西藏佛教一般习俗言,开光者即诸佛亲自降临加持祝福)。
“上师早上醒了以后,心里非常高兴,正在思量夜间的梦,却见师母慌慌忙忙的跑来说道:‘上师!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北方乌金刹土来了两个年轻的美女,手里捧着一个琉璃的宝塔,上面稍为有一点尘垢。她们对我说:‘这是上师那诺巴的意旨,要你把这个塔开光以后放在山顶。’你就说:‘既是那诺巴上师的意旨要我开光,我当然是要做的。’于是你就用洗净了宝塔,又开了光,把宝塔放在山顶之上,宝塔忽然放出了如日月般无量的光明,光明中又化现出无数的宝塔来。
我做了这样的一个梦,上师你看这个梦有甚么意思呢?’上师听见师母说了这个梦以后,知道师母的梦与他自己的梦完全相合,心里虽然非常高兴,但是表面上却一本正经的说:‘梦都是幻想无实的,我也不知道你的梦有甚么意思。’接着又说:‘今天我要到地里去种田,你给我准备一下!’师母说:‘像您这样一位大上师去做这种事,别人会笑话我们的!请您还是不要去吧。’上师不听,又吩咐说:‘给我拿一罐酒来,我还要招待今天来的小客人!’上师带着酒,拿了工具,下田去了。
“马尔巴上师到了田里以后,先把酒罐子埋在地下,用帽子盖起来,锄了一会儿地,就坐下来,一面休息,一面喝酒。
“那时,我已快到罗扎乌谷(罗扎乌谷即罗白来克扎绒之简称。)的边缘了,沿路到处向人探听至尊马尔巴大译师住处,不料竟是连一个听说至尊马尔巴译师这个名字的人都没有遇到,等我走到要看得见罗扎乌谷的一个十字路口,遇见了一个人,我又问了他一遍,他说:‘马尔巴,倒有这么一个人,可是至尊马尔巴大译师却没听说过!’那么,罗扎乌谷到底在甚么地方呢?’他指着对面的山谷说:‘罗扎乌谷倒不远,就是对面那个地方!’‘谁住在那儿呢?’‘马尔巴就住在那儿!’‘他还有别的名字吗?’‘有人叫他马尔巴,也有人叫他马尔巴上师!’于是我知道这一定就是我急于要寻访的马尔巴上师了。
“我又问他:‘这个山坡叫甚么名字呀?’‘此地叫做法广坡!’我心里想在法广坡上看见了上师的住所,缘起非常好!心里很是高兴,一面走上来,一面又向人询问。
走不一会儿,遇见了一群放羊的人,我又问他们马尔巴译师住在那里?一个老头子说不知道;其中有一个很漂亮很可爱的小孩子,穿的衣服很讲究,口齿也很伶俐,对我说道:‘’喂!你大概是说我的父亲吧!我父亲把家产都卖光了,换成金子,带到印度去,回来的时候带了很多长页子的经书回来。他一向不种地的人,今天不知道是甚么缘故,在那边田里种起地来了!”我心想大概不会错了,但是又疑惑,怎么大译师会自己种起地来呢?
一面思忖,一面走着,忽然看见路旁田里面,有一个身材魁伟健壮的喇嘛,生就一双大眼睛,眼光炯炯的在那儿锄地。我一看见他,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愉悦,在不可思议的快慰热情中,忘记了现世的一切。
过了一会儿才□醒过来,我就走到这喇嘛的面前问道:
“‘有没有一个印度那诺巴大师的徒弟马尔巴译师住在这里啊?’”
“这个喇嘛把我从头上到脚下仔仔细细的看了很久,说道:
“‘你是谁?你找他干吗?’
“我说:‘我是后藏上方的一个大罪人,马尔巴的名气很大,我是到他这里来学法的?’
“喇嘛说:‘我一会儿带你去见他好了,你快替我锄锄田吧!’
“说着就把帽子拿开,把地下藏着的酒罐拿起来,尝了尝酒,好像很好吃的样子。尝完了酒,他把酒罐放下就走了。
“他走了之后,我把酒罐拿起来,一咕噜把酒都喝光了;随着我就锄田,不一会儿,刚才放羊人群中的那个穿得很漂亮很伶俐的小孩跑过来对我说:‘喂!上师叫你进去呢!’我说:‘我要先把这个田耕完了再来,刚才那个人帮我去传话给上师,我也一定要替他把田耕完才对,请你先通禀一声说我马上就来了!’我就一口气把田全部都耕完了。以后这块田就叫做顺缘田。
“耕完了田,小孩子就带我去见上师,刚才我见到的那个肥壮的喇嘛坐在一个铺有三层厚垫子的高座上,座上刻有金牛星和大鹏鸟的花纹,他好像刚刚洗完脸似的,但是我仿佛还看得见他的眼毛上有一点灰尘,他肥胖的身体,坐在那里正好一大团,肚子胖胖的凸了出来。我打量着,这就是刚才种地的那个人呀,马尔巴在那里呢?于是就东张西望的到处看,上师就笑着说:
‘这小子是真的不认识我啊!喂!我就是马尔巴,你磕头吧。’
“我就恭敬的顶了礼,说道:‘我是藏地来的一个造了罪恶的人大罪人,我以身,口,意都供献给上师;请上师给我衣食和正法,并请慈悲赐我‘即身成佛’的法门。’
“上师说道:‘你是个大罪人,管我甚么事?罪业是不会到我的头上来的!而且又不是我叫你去造业的!喂!你究竟造了些甚么业呀’?
“我就把过去的事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
“上师说:‘哦!原来如此!把身口意都供养上师倒是应该的,可是我不能又给你衣食,又传给你法!要么给你衣食,你到别处去学法;要是传你法,你就得到别处去求衣食去,这两样只能给一个,你好好的选择一下好了。再者,我就是传给你法,也不一定是今生就能成佛,这是完全要靠你自己的精进的!’
“我说道:‘我是到上师这儿来学法的,衣食我另外想法子去。’说完了,我就拿着一本经书到佛堂里去。
上师看见了说:‘你的书拿到外面去了,我的护法神嗅了你的邪书气说不定会打喷嚏的!’我诧异地想:上师大概已经知道我的书里面有咒术和诛法了吧!
“上师让了一间房子给我住。我在里面住了四五天,做成了一个放东西的皮口袋;师母又给了很多好吃的东西,待我非常的好。□ “为了供养师傅,我就在罗扎乌谷到处去要饭,讨来了二十一升麦子。用十四升麦子买了一个毫无破损锈烂的四方形的大铜灯;用一升麦子买了肉和酒;把其余剩下来的麦子都装在我自己做的皮口袋里。又把大铜灯捆在口袋上面,背着走回来。背到上师的住宅前时,身体已经疲惫不堪;扑通一声,把东西从背上拿了下来。满满的一口袋麦子的份量很重,把房子都震动了。
上师正在吃饭,马上出来,瞧见是我,就说道:‘这个小子,气力倒真不小啊!喂!你是不是想把我的房子弄倒,压死我呀!真混帐!快点把口袋拿出去!’说着提起脚就踢我。我只好把麦子拿到外面,心里暗想:这位上师真不好惹啊!以后总得好好的谨慎侍候才是。但是心里却并没有起一点不满意的心思或邪见。
“我向上师顶礼,把买来的大铜灯供养给上师。上师手里拿着铜灯,闭着眼默思了一会儿,不禁流下泪来。他很欢喜,很感动的说道:‘缘起太好了!这是供养大梵学者那诺巴上师的。’上师结印作了供养之后,用棍子把铜灯敲了敲,铜灯发出铿铿的声音来。上师把铜灯拿到佛堂去,在铜灯里装满了酥油,装好灯心,把灯点了起来。
“我心里很着急,急于想求法,就跑到上师的面前请求说:‘请上师就传给我大法和口诀吧!’
“上师说:‘由卫藏要到我这里来学法的徒弟和信士很多,但是蜀大和令巴地方的人捣乱,常常抢劫他们,不准他们送食物和供养给我。现在我要你对这两个地方下冰雹,要是成功了,我就传法给你!’
“为了求法,我就又一次的使了降雹术,果然是成功了。我又回上师面前来求法,上师就说:‘你不过下了两三块冰雹,就想要得到我从印度苦行得来的正法吗?如果你真要想求法的话,那么,让我告诉你:卡哇地方的人们曾打我的徒弟,一向专门跟我作对,你要真是有厉害的诛法,你就应该放咒来咒他们;成功以后,我就把那诺巴上师传下来的即身成佛的法传给你。’无奈,我又开始放咒了。不久,卡哇地区,果然起了内乱,杀死了很多人,与我们作对的都死了。上师看见我的咒术真的灵验了,就说:‘人家说你的诛法厉害,咒力很大,倒不是假的啊!’自此,上师就呼我为‘大力’。
“我再次又向上师请求传正法,不料上师大笑道:‘哈!哈!哈!你造了这么样大的罪,还要想我把这个不惜身命到印度,用黄金供养上师的口诀,空行母的心要,轻轻易易的给你吗?就是开玩笑,也未免开得太过了。再说,你这善使诛法的人,今天若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人,恐怕你早就把他杀掉了。好!现在你要是能把蜀大令巴的收获恢复,和卡哇杀死的人都弄活,我就给你传法,否则你就不要在我这里住了。’将我痛骂了一场。我失望已极,放声痛哭,师母看我可怜,就跑过来安慰我。
“第二天一早,上师到我这里来说:‘昨天,我对你说得也未免太狠了一点,不要生气!你的身体很强壮,我想要你给我建造一间装经书的石屋。这个石屋修好了,我就传法给你,你所需的衣服食物都由我供给!’
“我就说:‘要是我在造房子的时候,法还没有求到就死了,那又怎么办呢?’
“‘我担保你在这个期间决不会死!一个人没有勇气是不能修法的,你却像是一个有毅力能精进的人。即生成佛或不成佛,完全要看多自己的精进如何。我的教派与别人不同,具有不共的加持力。’上师和颜悦色很亲切的对我说。
“这样一来,我就非常的欢喜起来,即刻请求上师将造房子的图样给我。上师说:‘我的这个房子,要筑在一个险要的山上。可是这个地方,以前族人曾经议定不许在上面造房子;幸亏当时文约上我并没有署名,所以不必受他们的约束。我想在东方的山头上造一所圆形的房子,你也可以借此消除你的业障!’
“我就这样奉了上师的命令,开始造起房子来。大约在房子做了差不多一半的时候,上师来了,对我说:‘前些时我没有想妥,这地方不大好,你现在把石头和材料都运回原地去吧!’我只得把石头木料,一块块的从山上背到山下。上师又带我到西方的山头去,把他的一件半月形的上衣,层层叠叠的折起来,放在地上说:‘你就照这个样子替我起一个房子吧!’这一次真是非常费力,一个人造一所房子,每一件材料都要自己从几里路的山下背到山顶上,真是苦不堪言。等到盖了一半的时候,上师又来了,说道:‘这个房子看起来好像还是不对,请你把它拆掉;木头,石头和材料仍旧送回原地去吧!’我只得照上师的话办,一块一块的又把房子拆下来!
上师又带我到北方的山头上去,对我说:‘大力,那几天我喝醉了酒,没有说清楚;现在,在这里好好的给我修一所房子吧。
“我说:‘修好了,又拆掉,我白吃苦,师傅白化钱,这一次要您老人家仔细的考虑考虑才好。’”
“‘我今天既未喝酒,而且已经充分的考虑过了;真言行者的房子是需要三角形的,你就盖一所三角形的房子吧!这一次当然我不会再叫你拆毁了!’我又重新开始造这个三角形的房子。等到做了三分之一的时候,上师又来啦!他说:‘大力!你现在做的房子,是谁叫你做的呀?’
“我急了,马上回答道:‘这是上师你亲自吩咐的呀!’”
“上师搔了搔头说:‘嗯!我怎么想不起来呀!你说的话要是真的,我不是发了疯了吗?’
“‘当时我就怕有这个样子的事发生,所以请您老人家仔细考虑。您老人家说已经充分的考虑过了,说一定不会再拆毁的,您应该记得清清楚楚的呀!’我急急地说。
“‘哼!那时有甚么证人在场吗?在这种坏风水的地方造三角形的房子,像修诛法的坛城,你是不是想来害我呀?我没有抢你的东西,更没有抢你老子的财产呀!你要是不打算害我,真正想求法的话,就应该听我的话赶快把这座房子拆掉,把木石材料搬回山下去!’
“因为背石头,做苦工,做得太久,又因为每次都是急于想造好房子,可以求法,所以工作得太拚命,太厉害。那时,我背上的肉磨破了好几个洞,结了疤,疤又磨穿;磨穿了又长疤,痛苦难熬。我本来想给上师看,但是知道除了打骂之外,决不会有别的结果的;如果给师母看罢,又好像是故意诉苦似的,所以连师母也都没有告诉,只有请求师母帮忙向上师求法。师母马上就到上师面前说:‘这样无意义的做房子,不知道为的是甚么?你看大力真可怜,苦死他了!’赶快传他一个法吧!
“马尔巴上师说:‘你先去做一个好菜来给我吃,再给我把大力喊来!’师母准备好了食物,与我一起到上师面前来。上师对我说道:‘今天的我,不是昨天的我,不要那样呕气吧;你要求法,我就传给你好了!’说了之后,就把普通显教的三皈,五戒传给我了。上师说:‘现在传的不过是些普通的法要而已,如果想求不共(不共—显教密宗通用的术语,密乘用得尤多。意思是特别的,超胜的,他人所没有的。)的秘密口诀,应该如此如此的做。’说着就把那诺巴上师苦行的传记讲给我听。又对我说:‘这样的苦行,恐怕你办不到吧!’那时我听了那诺巴上师苦行传记以后,感动得流泪,生起了坚固的信心。心里发誓说:‘上师的一切话,我都要听从;一切的苦行,我都要克服。’
“过了几天,我跟上师一同出去散步,又走到族人禁止造屋的要隘地方。上师对我说:‘在这里给我造一所四方形的房子,要九层,上面再建一个库房,一共十层。这一次决不毁掉,房子盖好了,我传你口诀,修法的资粮我也供给你!’
“我想了一想说:‘那么,我请师母来作证人,好不好?’
“上师答应我的要求,说:‘好!’”
“上师画好了建筑图样,我就请师母来,在上师和师母前顶礼三次,说:
‘上师命我盖房子,我起了三次,拆了三次,第一次是因为没想子;第二次呢,师傅您老人家说是喝醉了酒,没有计划好;第三次呵,师傅你说你是发疯了,怎么会要我盖三角形的房子?等我解说了以后呢,您老人家就又说谁是证人?大骂我一场。今天我要请师母为我这第四次盖房做个证人。师母,请您替我做一次证人可以吗?’
“师母说:‘我一定替你做证人。上师!我要作确实的证 。但是这个做房子的计划,非常困难。这样高的山,一块石头,一根木料,都要你一个人从山下搬上来,不知道这个房子要修到那一年才好呢!其实根本就用不着在这儿造房子,做了更用不着拆掉。这个地方不是我们自己的,族人大家都发过誓说不许在这里修房子,以后恐怕会有口舌纠纷的!’
“我说:‘师母,上师他老人家恐怕不会听您的话啊!’
“上师说:‘你要做证人就作证人好了,不要多嘴!’
“于是我就开始建筑这个四方形的大堡了。在我替房子奠基的时候,上师的三个大弟子,卫地的俄东去多,多日地方的吐通网太,擦绒地方的麦通总波,他们游戏耍着帮忙,替我搬了很多的大石头来;我就用他们搬的这些石头作为基石的一部份。等到做子了两层房子的时候,马尔巴上师来了,他仔仔细细的到处看了一看,指着那些三大弟子搬运来的石头说:‘这些石头是那里来的?’
“这……这……是俄东,网太帮着我搬来的。”
“马尔巴说:‘你不能拿他们的石头造房子,赶快把房子拆掉,把这些石头搬开!’”
“‘但是,您,您老人家已经发过誓,决不拆毁这个房子的啊!’”
“‘不错,我是说过的,但是我的弟子们,都是修无上二次第(‘二次第’即‘生起’和‘圆满’次第,为无上密宗修法之根本。)的瑜珈行者,不能叫他们做你的佣人。再者,我也不是叫你一起拆掉,只是要你把他们搬的石头搬回原处罢了!’
“我无可奈何,只得又从顶上拆起,拆到基层,把那些石头从山上都背回山下原地去。上师又来了,对我说:‘现在你可以再把这些石头搬回去作基石了!’”
“我问:‘您不是不要这些石头吗?’”
“上师说:‘我不是不要这些石头,是要你自己搬石头,不能占人家的便宜。’”
“三个人搬的石头,我一个人来搬,当然用了很多的时间和气力。以后我搬的那些石头,大家就叫他们为‘大力石’。”
“当我在山顶上屋基奠好了的时候,族人大家商量着说:‘马尔巴在禁地上造房子,我们去干涉去!’有个人说道:‘马尔巴发疯了,不知从那里来了一个气力很大的青年。凡是高的山头,马尔巴就叫他在那里修房子,修了一半,又叫他毁掉,把木石材料又运回原处。这一次恐怕还是要毁掉的。等他不毁的时候,我们再去干涉不迟,我们且等一等,看他毁不毁!’
“可是这次上师却并没有叫我毁房子。我继续的建筑房子,盖到了第七层的时候,我的腰上又磨了一个大疤洞了。
“那时族人就聚议说:‘哼!这一次看样子像不会毁掉了,起先毁了几次,原来是想在这个地方盖房子;这次我们一定要把它毁掉!’于是集合人马冲到这个房堡中来。那里知道上师变了许多化身,房堡的内外,早已满布着兵将。族人大为惊异,不知马尔巴是从那里请来这么多的兵将!这奇迹震慑住了来攻击的人们,大家都不敢妄动,反而礼拜磕头,向上师请求饶恕。以后他们也都变成了上师的施主。
“那时擦绒的麦通总波正请求胜乐金刚(胜乐金刚:无上密宗主要本尊之一,亦为白教(口传派)修法之主尊。)的灌顶,师母就说:‘这一次,你无论如何要受一次灌顶了!’我自己也想:‘我盖了这么多的房子,即使是一块石头,一箕土,一桶水,或是一块泥,都没有人帮过忙,这一次上师一定会替我灌顶了!’
“在灌顶的时候,我就礼拜了上师,坐在受法者的座位上。上师说道;‘大力!你灌顶的供养在那里?’”
“‘上师跟我说过,修了房子之后就赐给我灌顶和口诀,所以现在我敢来向您求法。’
“马尔巴上师说:‘你不过略略做了几天小房子而已,这决不能够得到我从印度苦行求来的灌顶和口诀;有供养,就拿来;如没有啊!就不要坐在密乘奥义的灌顶座上!’说完,劈!拍!就打了我两个嘴巴,一把抓住我的头发,往门外直拖,口中还怒气冲冲的说:‘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