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山是一粒粒尘埃所积累,海是一滴滴水所汇聚,想要平山填海,也只能一点点去消磨做工了!
夜深,拾出一则老茶,沏泡了不知几水,现在已只剩水气。
疲乏至极,应该去睡了,却转念发现,身心此时沉淀得更加微细,想趁此一坐,哪怕无眠,观呼吸到天明。
刚上座,一气吸入还未息,老友忽然传来短讯:没睡?
只好拿起手机,刚想回复,友又突兀地叹说:一个不眠之夜!
我知道友这些年来过惯了丛林生活,总会早睡早起,今天一定是因为有什么窒碍之事才会无眠,所以深夜叹问。
我回复:啊?
老友就此道出缘由……原来,今天寺院上晚殿时,他的一位学僧忽然晕倒,心肌梗塞,等不到抢救,寂了。
友忙完料理诸般后事,刚刚可以休息,但又睡不着,知道我深夜总也无眠,所以找我聊聊。
友说:经历今天一役,才知无常迅猛,除了生死,人生里其他事都是小事,只愿尽快见道,此生才可不落轮回啊!
我:您也注意身体,身体是修道的本钱!
友问:上一秒还念着经,下一秒就走了,多亏是僧,还有僧团临终护念,但惭愧也是僧,因为想到自己还不能生死自在……你怕吗?
我说:我心脏其实也不好,一是因为肥胖,二是因为心血过耗,前一段时间还预防性地吃了几瓶救心丸——但心脏有时要宕机的那种感觉,几次经历,我也不怕了,如果就此死去,我心里无愧作,生平也无憾事,不怕来生会太堕落,而且,开玩笑的说,一个僧人猝死于心脏病,因为发病迅疾,死得不拖沓不冗长,所以算是体面,不会给别人带来太多麻烦,出家人最怕麻烦……
友说:这些年,看了太多身边的人离开世间,心里再也没什么可计较的,人生在世,也就是看看别人演戏,别人看看自己演戏,笑笑他人,然后被他人笑笑。
我:所以我们就是要脱离这场游戏——出离世间,跳脱轮回,从此收手,再也不玩……
友:两腿一蹬,这个世界的所有东西都跟自己毫无关系,什么亲情、什么物质、可爱或不可爱的、自己的或别人的——真的要随时训练对这个世界不执着的心,不粘着这个世界的任何事物!
我说:有常有我,才有声有色。
友又发问,好像已经忘了他刚刚才问过这个问题:你恐惧死亡不?
还没等我想好更深入的回答,友说:
这个话题谁能真的面对?
不到自己头上,真心是无法体会,我们佛学院每年安居都有那么一个人,用生命来给示现无常这一课,三年安居走了三个!
我这边今晚的氛围是大气不敢喘,睡意更是全无,这么突然走了亲人一样的一个学生,谁能接受?!
虽平时我们作为佛法老师,总是向人宣说“此时正是修行时”,但此时轮到自己身上,真是难修行!
我说:最近这几年,我自己是越来越偏向于原始佛教了,有说原始佛教为小乘,是简单初步的幼学发心,之后诸教越来越成熟、丰富与圆融,但是我这些年经过很多事,却越来越觉得原始简单,更仿佛深刻直接了——由此借着您的发问,我想说,我那少年蓬勃时别说怕死,连死都没想过,等现在觉得自己忽然老了,才越来越觉得佛陀在原始经典里说过的话,更贴近自己的心髓了。
友:原始佛教从四念住起修,更接近自身,把自己先找到再说…..
我:无常刹那,迅猛速疾,而且,这种无常,还不算是那些我们生活中偶然或必然遇见的所谓无常事件,而是更微细更彻底也更深入的无常。
传说有一个阿罗汉既是已得现法乐,却仍然夜呼苦哉,不是他假得果位,而是阿罗汉从禅定出,还保持正念,然后觉知到自己有余未尽的身心,发现刹那刹那的无常,还在最底层最深刻地发生着,才觉得苦哉——连现法乐的阿罗汉都如此,我们却还是流连世间,五蕴为戏,真是惭愧!
友:年轻时的大话大心,都不敢去想了,到现在老了,才知道改变世界已不可能,只有改变自己才是正道——我年轻时想救度整个世界,最后到老,发现连自己都难以救度……年少时谈死如风拂过桃花面,如今谈这个话题,如雷一样震撼心底!
我:所以,我现在都不劝人发什么菩提心慈悲愿,只说一止今心、不问成佛,愿自己与有缘有情“今生见道”就好,甚至仅仅得一个初果就好——今生见道,都已经成了我标准的口头禅……但,连初果見道,从实际上来看,真正抛开妄想虚构,抛开信仰故事,只从自己的身心念处去省察一点点,就知道连今生触证一下初阶見道,都是很难很难。
友说:修行真是一条无时不刻不在走的路,一入江湖,越山过海,最后还是回归当下,把握这一念——但理想是很美好,现实真的很骨感,生活中所发生的每件事,无一不在撞击玩弄我们的心,若是能摆平这一切,接受自己接受这个世界的光明与黑暗,都很不错了!
友说:但愿,我们一天这么碎碎念念地对自己对他人絮絮叨叨的今生見道,能够稍微回向给自己,再增加一点点自己的资粮吧,但愿我们都能被世界多请又温柔对待,好好生存,早点解脱!
我说:世界本来既不多请,也不温柔......但没事,我们慢慢来吧!
山是一粒粒尘埃所积累,海是一滴滴水所汇聚,想要平山填海,也只能一点点去消磨做工了!
友没回话。
良久。
也许老友又去轮班助念了,也许是太累而睡去了,或者,見道了?
我也放下手机,继续观呼吸。
当下的呼吸,微弱又锐利。
作者:释寂然法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