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
一个人,刚出生时,是孤独的,既成长后,又总是动乱难安。
佛经中有一句话,道尽了这种姿态:
「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
我想,作为一个人,最先从母体出离时,就仿佛森林中的一只孤单小动物,在自然的心里,深伏着往生往世所有的缘起,于是,无明缘行、行缘识,我们有了自我的精神,识缘名色,我们与世间最初交接,仿若从未显现的种子焕然生发了,天地豁亮,生命的枝干拔地而起,又一点点繁育,枯荣摇曳在喜乐忧悲的四季。
虽然独自生死往来,但在世间,生命孤寂而自在,而又开始内观,臻纯近于真实的自我时,也许当下会有一个契机,将有所相遇,有所契悟,与透彻的智慧、鲜活的慈悲,之后可能将会究竟懂得怎样承许自己难安又孤寂的生命。
曾有个高僧,抛弃了他的名闻利养,跋涉杳渺险峻的雪路,去追寻曾被他“在座上时”打杀驱逐的禅师。
禅师兀自睥睨,推挡不见,他只能退到野外,一整夜风雪把他冰冻淹没,他没死,更不退缩,只愿见到禅师求法办道。禅师望向天外,说:如果雪是红色之时,再来见我吧。
他只好去找“红雪”。
遍寻不着,高僧绝望了,挥刀砍断当初打了禅师的那只手臂,鲜血喷涌,溶蚀了白雪,天地都为之心痛——哦,雪是红的了。
高僧捧着红雪,又去叩门,禅师许他入室,为他安心。
他可以放低身命,为他先前的嗔慢忏悔,为他心中的疑惑求解,终于也通过舍弃自我而获得了新生。
每一天,我们每个人都在世间里奔波庸碌,“红尘白浪两茫茫”,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要去哪个方向,不知道能与什么人相遇又分离。
虽然持续着看上去正常的生活、工作与社交,但对于自己及世界了无欢喜与感恩。
我们总是寂寥地觉得无道可求,更对一切信仰与神圣,不生丝毫肃敬之心,我们心里都曾如那个高僧一样带着一把刀,根绝着一些可能是这个世间唯一的觉悟、诗意与美好。
但是,难道说求法见道,只能如此白雪红血,痛苦割裂,像这个自虐的高僧与严酷的禅师?
那可不一定。
一休已经七十六了,距他二十七岁"彻悟"那年,也已过去半个世纪。
这一年,他记下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文明二年仲冬十四日,游药师堂,听盲女之艳歌」。
第二年,一休又写下另一段话:「侍者森,余闻其风采,已生向慕之志,然焉知之,故因循至今。辛卯之春,邂逅墨住,问以素志,则应诺矣。」
这个盲女,叫森,是一个流浪歌女,因为贱民出身,甚至都没有自己的姓。遇到一休时,森也不年轻,已经四十岁。
年已耄耋的一休,偶游初闻盲女的岛呗,知道盲女虽是风尘沦落,却是一个“道眼明者”。
一休期待与森再次相遇,于是守望了一整个漫长的冬季,静等又一年春天来到,盲森唱游至此与他邂逅。
一休终于等到盲森,二人成为一生知己,风雨相依十年之久,直到一休临终写下:「须弥南畔,谁会我禅;虚堂来也,不值半钱」,投笔瞑目而逝,盲森为他入殓。
当时日本佛教,那些庙堂高僧表面上是道貌岸然,实际却权谋浊恶奢靡无度,还普遍畜养年轻貌美的女人,但这却是公开却不可说不敢说的禁戒秘密。
一休厌恶这群愚氓,他不要师父给他的继承人印鉴,穿着粪扫衣参加华丽法会,拒绝居住大寺别墅,流浪于荒野茅庵····他还大肆公开地声称自己“淫酒淫色亦淫诗”,还激进渲染他和老女人盲森:“夜夜鸳鸯禅榻被,风流私语一身闲”。
一休飘摇于尘世,曾良久寻觅又辗转印证,他通宵竟夜,坐对着黑夜,睁着眼睛,听乌鸦嘶鸣。
传说乌鸦不会在黑闇中鸣叫,一休却听见了。
同样的,盲女看不见光明,最后却让他看见光明。
一休先前的觉悟只是一个单数,遇见盲女后,成就了解脱的复数,两人最后慈悲相伴,终于逾越了世间预设的劫数。
人,与佛相遇前,是一个人,成佛后,还是人。
佛,首先是人,其次还是一个人,觉悟了的人。
高僧与禅师、一休与盲女,从真正相遇的那一刻开始,相遇的心就不再动乱,相遇的人也不会孤单了。
这次人生,我们又将与谁相遇,谁予安心?
作者:释寂然法师